有兩個情況頗令我國翻譯工作者引以爲榮。一是我國早在兩千年前就有了譯官,而相對純粹的文學翻譯則始于佛典的傳播;二是漢語作爲相對獨立的語言綿延數千年,其對外交流必得仰仗翻譯。誠然,我國之所以成爲當之無愧的翻譯大國,首先是因爲我們有拿來的需求,尤其是在現當代。反之,除卻佛教傳入所催生的玄奘們,古代東強西弱的事實又使阿拉伯伍麥葉王朝的王子都成了向西方譯介東方文化、推介“四大發明”的使者,馬可·波羅就更不必說。

  然而,需求的急切在“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大潮中變形,使翻譯,尤其是文學翻譯逐漸喪失神聖,淪爲“多余”。這是問題的症結之一,也是全球化進程中出現的巨大悖論。一方面,交流使翻譯成爲不可或缺的橋梁;另一方面,正因爲翻譯無處不在,以至于外語教學、翻譯機器等成爲家常便飯。如是,譯人們的心境也與以往不大相同。首先,翻譯在科研和教育機構不算成果;其次,翻譯酬金的千字標准幾乎十年不變。于是,相對的“多余”和一定程度上的懈怠互相拖拽。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當今譯人中再也找不出大手筆。放眼望去,孜孜于斯、汲汲于斯的仍不乏其人,只是林紓和傅雷式的相對風光以及朱生豪和季羨林式的相對寂寞,早已被當今譯界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混沌狀態所取代。

  當前譯界不乏把翻譯當作賺錢營生、騙人工具之人,但仍然有令人欣慰的上佳譯作,乃至堪稱經典、傳爲美談的譯事。比如印度大史詩《摩訶婆羅多》的翻譯曆時十余載,情系兩代人,其間趙國華和乃師金克木相繼謝世,但最終由黃寶生先生擔綱主譯並完成統校、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于2006年正式出版並榮獲首屆政府出版獎。整個過程猶如一次文學長征,雖終成正果,但個中辛酸只有譯者們自己知道。盡管這樣的例子愈來愈少,但新世紀以來令我們記憶猶新的至少還有田德望先生耄耋之年譯《神曲》等動人事迹。此外,年輕譯人中同樣不乏佼佼者,而且他們大都對翻譯對象乃至相關語言文學有著相當精深的研究。近幾屆魯迅文學獎中的翻譯桂冠便基本被中青年譯人摘得,如黃燎宇(所譯《雷曼先生》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翻譯獎)、許金龍(所譯《別了,我的書》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翻譯獎),等等。

  但是,翻譯問題多多是不爭的事實。這裏且不說市場經濟、出版機制、評價體系、稿酬標准等客觀原因帶來的影響,因爲這些原因固然重要,卻並不關涉譯事根本。這裏想說的是譯者的主觀原因,尤其是翻譯理念的混亂和基礎研究的闕如,這是一般文學翻譯中兩個至爲重要,但又很容易被忽略的問題。

     首先,時至今日,文學翻譯理論猶如文學理論早已是五花八門。從“信、達、雅”到“意譯”或“直譯”,再到“神似”或“形似”或“神形兼備”,乃至 “化境”或“誤讀”之說,可謂衆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歸根結底,翻譯畢竟是將文本從一種文字移植至另一種文字,因此譯者通曉兩種文字乃至多種文字是最爲基本的硬道理。而且,事實上單憑語言是不夠的。文學翻譯畢竟不是簡單的文字翻譯。文學,尤其是文學經典,其風格、意境甚至往往不是辭典可以解決的,更令翻譯機器望洋興歎。那麽,如何才能把握原著風格、意境並盡可能使譯文接近之?這便是其次要解決的問題:作爲基礎的案頭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我們可以暫且忘掉林林總總的翻譯理念,卻不可以不對原著作一番基礎研究。

  在此,不妨舉例說明。第一個例子是較爲遙遠的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在譯者們的帶領下走遍世界各地,成爲優柔寡斷、郁郁寡歡的代名詞。然而,英國莎學專家寶琳·基爾南經過多年研究,認爲莎士比亞爲迎合世風、招攬觀衆,在其悲劇中安插了大量逗人發笑的作料。而這些由文藝複興推動的喜劇因素卻未能在多數中譯莎士比亞悲劇中體現出來。第二個例子是近在我們眼前的楊絳先生,她在翻譯《小癩子》和《堂吉訶德》之前閱書無數;之中又臨淵履薄、戰戰兢兢,每天最多只譯五六百字;之後則反複修改。而《小癩子》這個譯名正是她遍索所有,從原本冗長的《托爾梅斯河上的小拉撒路》化來的。拉撒路是中世紀神學著作中出現過的一個人物,他不僅是個流浪漢,而且滿頭生瘡。小拉撒路正是他在16世紀的一個化身。“小癩子”既形象又好記,具有明顯的曆史指涉,是文學翻譯中難得的範例。這樣的例子並非絕無僅有,卻也未見得層出不窮。

  文學翻譯是一項系統工程。要改變目前文學翻譯良莠不齊的混亂狀態,譯者個人及相關政府部門、文教科研機構、出版界都有許多工作要做。這包括相應的評價體系、准入制度,以及更好的獎勵機制和批評範式的建立。因爲後者的缺席無疑是導致粗制濫造的客觀原因之一。

  由于沒有百分之百的“信”,也便有了“似”。而“形似”、“意似”、“神似”又往往難以兼顧。因此,翻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認真的譯者知道個中艱辛。出于譯事艱辛且無有窮境,我常玄想那樣一種可能:後人在匡正前人成果的基礎上繼承並盡可能集衆家之長以臻完善,卻不是重建廟宇、再造金身或避之猶恐不及。當然,說明和注疏是必不可少的,否則便有獵美,乃至抄襲、剽竊之嫌。從這個意義上說,名著不但可以重譯,而且應當重譯。關鍵是原著只有一種,任何重譯都應當以盡量接近這一種、這一個世界爲目的,而非自我作古或片面強調寸長尺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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